还在秋天 ,远在故乡的父亲就打来电话 ,说 ,给你们榨了壶小磨油 ,十斤 。看有谁回来能捎去 。
我吃了一惊 ,这么早哦 ?然而 ,很快就明白 ,故乡秋收都是从吃完中秋月饼开始的 ,拖延至今 ,也许才真正谈得上颗粒归仓了吧 。于是 ,有闲心可以用新鲜的芝麻压榨香油了 ,的确会更香 。听着父亲的话语 ,恍惚间 ,那堆积在村前村后的、安详晒太阳的包谷杆呀 ,芝麻杆呀 ,豆秸呀……一下都散发着干枯的香味涌到我的眼前 。村西高大的洪河堤上、村东小路边的杨树还枝叶茂盛着 ,平整无边的田野里 ,新播的小麦才露鹅黄的尖尖角 。阳光明亮 ,秋风清爽 。
我很奇怪 ,在我豫东故里 ,漠漠平原哎 ,千年粮仓哎 ,时至今日 ,但凡能拿出手的土特产 ,也就小磨香油了 ,别无其他 。哦 ,小磨——自然指的是加工工艺 ,这个我在小时候还曾见过 ,如今自然都是机器了 。两片小石磨安放在街边一间低矮的屋里 ,土灶炒锅紧傍在门外一边 。劈材火炒生芝麻 ,至焦香 ,出锅到一大簸箕中 。然后 ,就可以拿到石磨上慢慢碾压成细末成稠液 ,流入一大铁锅里;有一老头儿稳坐在小木凳上手扶锅沿 ,慢慢地摇晃啊震荡啊 ,于是清亮亮的油液便澄了出来……整个过程都是香的 ,浓烈的香 ,特有的香 ,香过整条街 ,香过几条夹道 ,香到了树梢顶 ,飘荡在白云上 。
白生生的黄艳艳的小小芝麻粒儿 ,就这样不再作为生命的储备 ,而在火焰与石头的磨炼中 ,变幻出了至醇的味道 ,那太阳与大地共孕育的精华 。
是的 ,它很珍贵 ,产量不高 ,栽培也不易 。起初 ,小小的芝麻粒儿在夏季麦收后就须及时播种 ,天真热 ,但正适合它发芽出苗 ,苗芽刚拱出地面时真叫人心疼啊 ,那么小那么柔弱 !唉 ,连野草都不如呢 !——渐渐的 ,也就大些 ,虽然还是娇嫩易折的脆弱 ,可这时又到了该剔苗(若下种稠了须拔除一些 ,保证合理株距)的时候 ,一棵棵嫩苗儿便不能不被作为丰收希望的牺牲品了 。又要薅除杂草 ,又要喷洒农药;天旱了 ,要浇水;雨水太多 ,又要排涝 。好容易它们齐刷刷地长得与人高了 ,叶片浓了 ,花开满枝头 ,结夹了 ,灌浆饱满了 ,又到收割的季节了……于是 ,一把把雪亮的镰刀下了地 ,旁边平展展铺开一块布;芝麻娇贵呀 ,须一根根的小心溜根割下 ,攒够满把 ,倒头朝下用镰刀轻敲 ,芝麻粒就如小雨般簌簌落在布单上——庄稼人不容易哎 !那么热得天 ,那么大的日头 ,一天天也只好蹲在田地里 ,忍耐住腰酸腿疼 ,用双手仔仔细细地写下了两个大大的字:生活 !
是的 ,它来之如此不易 ,以至于我的乡亲父老们从不曾敢拿它作炒菜用;炒菜用豆油菜籽油 ,香油呢 ,是提味的 ,热菜出过了 ,汤面条熟了 ,凉拌菜好了 ,这才会拿起香油瓶儿 ,小心地少少的滴上几滴 ,于是芝麻香味儿立刻就弥漫开来 ,人都笑弯嘴角 ,端起碗 ,拿起筷子 ,坐在桌前 ,蹲在家门口 ,喷着阔(聊天) ,一边用力尽情的吃着喝着 。
是的 ,它在乡亲们的眼里 ,在那块我疏远已久的土地上 ,的确意义非凡 。出门的人 ,要送礼 ,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它 。在外的人 ,有所念想的也一定是它 。
记得前年春节刚过 ,我到一家汽修厂办事 ,一进门 ,呵 ,好大的香油味 ,完全盖过了那车间中常有的机油味了呢 。定睛一看 ,原来是一小轿车 ,后备箱正大大的张开着 。不消讲 ,这一定是刚从豫东返来的 ,而且带了许多的香油 ,只因中途出了差池溢流一行李箱 ,这才早早的到了汽修厂 。
一问 ,果然 。司机很惊奇 ,得知我是同乡 ,就笑了:送礼哩 。带的多 。
我呢 ,到这北地草原小城十年 ,十年了 ,一切开销无不就地采用 ,但唯有小磨香油 ,却从不曾买过 。因为我父亲母亲还在故乡 ,不肯放弃土地的他们年年必种芝麻 。曾劝他们放弃这种必须人工的劳作 ,可就不肯 ,只为能送给远在异乡的我们年年都有新榨的小磨香油 。
父母老了 ,今夏来时 ,又见头发霜白更甚 。有时独坐 ,想起他们 ,未免怆然 。此生未必能重新扎根故乡的我 ,若有天父母都不在了 ,又该如何品味故乡的味道呢 ?然而 ,此时的我实属多虑 ,因为我的父母还远未老到那个份上 ,非但如此 ,还经常要我无需担忧他们 ,因为一切都还好 。
知道托亲友捎来的香油我已收到 ,他很高兴 ,电话那头笑的响亮 ,问:还有那粉条和粉面 ,都收到了吗 ?我捡好的买的 ,可铁(豫东土语:好 ,不错)了 。
哦 ,对了 ,还有粉条呢 ,一看就是地道的红薯粉条 。中 !正好冰箱里还有一点肉 ,就熬锅粉条汤吧 ,出锅时撒上葱粒 ,再点缀上几滴香油 ,一定很香 。
文章标题: 来自故乡的念想文章